沐家打掃衛生的、做飯的、維護花園的都不是同一個人, 所謂術業有專攻，做出來的飯菜的確可口。

孫阿姨還特意給每個人端了一盅金絲燕窩, 笑呵呵地道：“這是三少爺帶過來的，被我燉了些。”

沐言睿意外地看了沐嘉樹一眼：“你還買了東西？”

沐嘉樹道：“正好路過超市……”

沐言睿倒像是突然高興起來的樣子：“還是我兒子會買東西。昨天張秘書過來，帶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 全都是別人送過來的，我都不喜歡, 就這燕窩還合胃口。”

沐言睿話裏的討好之意太明顯了，沐嘉樹扒拉了一下自己碗裏的飯, 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沐言睿給兩個小輩講：“當初我下放到農村的時候，第一年冬天, 大年三十的還讓出去到河上砸冰窟窿, 給村支書家捉魚。我沒經驗，幹活又慢，回到睡覺棚子的時候都已經九點多了, 又冷又累，當天晚上就發了燒。”

沐言睿很少提過去的事，不光方靜幀, 連沐嘉樹聽了之後都挺吃驚, 雖然都知道他有過一段在農村時的經歷, 但他們還是難以把這種體力活和養尊處優了幾十年的沐言睿聯系到一起。

沐言睿道：“……我那時候燒的迷迷糊糊, 滿腦子想的都是吃燕窩，可能夢裏也說了兩句胡話，結果居然真的好像吃到了, 就是那個味道有點過甜，不太正宗。醒了之後才知道，是你媽媽熬了一碗面糊糊，在裏面摻上白糖送過來給我吃。也虧她想得出來，不過當時白糖也算是很稀罕的東西了，哈哈哈。”

沐言睿一邊講，一邊自己搖了搖頭笑了，神情中滿是懷念。

沐嘉樹很少聽到他提起過去的事，想一想這似乎還是第一回 ，原來在父親口中的母親是這樣的。

方靜幀看了沈默的沐嘉樹一眼，接過了話茬：“您那麽早就和伯母認識了啊？”

沐言睿道：“是啊，很早。我下鄉的半年之後，她跟我去了一個村子，不過那是因為小樹和浩倡的外公工作調動，和我這種受罰是不一樣的。”

沐嘉樹不知道中間還有這麽一回事，再和之前文慧的話一印證，沐言睿應該是先認識了文慧之後又遇到孟如，並在交往的過程中慢慢動心。

他撥了撥碗裏的飯，覺得毫無胃口，原本想插句話，剛剛擡頭，卻恰好看見坐在自己斜對面的沐言睿兩鬢斑白，好像在這幾天裏又多了不少的白頭發。

他臉上帶著笑意，而這笑容更加明顯地顯出眼角細細的皺紋。

爸爸老了……沐嘉樹腦海裏頓時閃過這麽一句話，心中五味陳雜，剛剛要出口的言語被重新咽了回去。

方靜幀好奇地說：“那也就是說，伯母負責管您了？”

沐言睿笑著道：“當時爸屬於到這裏來體察民情，管我的是大哥，有一天大哥恰好生病，臨時過來監督我幹活的就成了小如了。”

方靜幀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爸和大哥，指的是沐嘉樹的外公和舅舅。

“還是讓您撈魚嗎？”

“當然不只是撈魚這一件事了，他們的花樣可多著呢，那幾天正好趕上冬天最冷的時候，□□小組的人給了我一桶水，一個舀子，讓我村子前面的平地上澆出一片冰場來。”

沐嘉樹皺了皺眉，方靜幀道：“太缺德了。”

沐言睿道：“那個時候的人，搞政治鬥爭已經入魔了，哪管你什麽德不德的。他們讓人在寒冬臘月裏面一瓢一瓢的舀水，水濺在手上很快就凍住了，之前已經有好幾個人為了這個雙手殘廢，所以我當時一聽，心都涼了。”

沐嘉樹看了一眼他的手，沐言睿笑著說：“我的手可沒事，那時給我把水桶提過來的就是你媽媽，她把桶遞給我，又悄悄塞給我一副手套，我帶上手套，一下子就感覺不到水涼了。”

他記得那個時候，自己一瓢一瓢地往地下澆著水，孟如就穿著件長長的軍大衣在旁邊看著，北風把她的臉吹得紅撲撲的，沐言睿偶爾一擡頭，就能對上她的目光，然後兩個人就一起笑一笑。

那天他把冰場澆的很大很大，因為他希望這樣的時刻能長一些，再長一些。

方靜幀的目光在父子之間一轉，心裏無聲地嘆了口氣，聽了沐言睿的故事，再想想故事裏那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已經去世多年，反倒更加傷感。

她正在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忽然聽見身後門響，下意識地轉過頭去，恰好看見沐浩倡站在門口。

方靜幀當時就楞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怔怔地看著沐浩倡，沐浩倡的目光卻很快掠過她，落到了她身邊沐嘉樹的身上。

沐言睿臉上的笑容稍微一收，隨後又恢覆正常：“浩倡回來啦？今天倒是個好日子，你弟弟和靜幀也是剛過來沒多久。”

沐浩倡靜靜地道：“碰見了衛伯伯，聽說爸不太舒服。靜幀……小樹，你們也在。”

他這兩天仿佛瘦了一些，臉上的線條更加明朗，下巴上有些青青的胡茬，顯出幾分憔悴，但以前那種有些陰郁刻薄的氣質卻好像一下子改變了，此時此刻正色說話的樣子嚴謹而有禮，和往日大不相同。

沐言睿道：“吃飯了嗎？沒吃坐下，讓阿姨給你再做點新的。”

“我吃過了，爸。”沐浩倡一直看著從頭開始沒和他說過話的沐嘉樹，“你之前出國了？哪天回來的？”

沐嘉樹擡頭對上他的目光，沐浩倡眼底烏沈沈的，看不出情緒，只是那樣盯著他。

沐嘉樹笑了笑：“是，前天回來的。”

沐浩倡“嗯”了一聲，方靜幀忽然道：“伯父，不好意思，我想起來公司還有點事，我……想先走了。”

沐言睿道：“既然公司有事就快去吧，浩倡，送送靜幀。”

沐浩倡一頓，這才把目光從沐嘉樹臉上移開：“靜幀，走吧。”

方靜幀默默無語，站起身來跟在沐浩倡的身後走了，秋日的午後格外的安靜，安靜的只剩下兩個人的腳步和呼呼的風聲。

沐浩倡突然停了一下，方靜幀沒反應過來，差點撞到他的後背上，連忙擡起了頭。

沐浩倡道：“你的車呢？”

方靜幀跟他說話的時候，總覺得心裏恍恍惚惚：“坐沈樹的車來的，我沒有開。”

沐浩倡聽到這話，不由看了她一眼，他本來是另有心事，然而這時候一看，才發覺方靜幀眼眶發紅，神情怔怔。

他也楞了一下，忍不住道：“靜幀。”

方靜幀飛快地說：“行了，你什麽都別說了，我也不用你送，我打車去了。”

沐浩倡道：“對不起。”

方靜幀強笑道：“你對不起我什麽。”

沐浩倡道：“你如果每回看見我心裏都不得勁，那我以後會盡量避開你。我知道我之前跟你分手對你很不公平……我這輩子不是個好人，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受我影響。你應該再找一個男朋友……”

“沐浩倡，你今天中邪了吧？不覺得自己管的有點寬嗎？”方靜幀倏地打斷他，“我單身或者再找個男朋友女朋友都跟你沒半毛錢的關系。你不用這麽旁敲側擊的，我就是敢說，對，即使分手了，我現在還愛你，還喜歡你，哪怕你真不是個東西。你的態度無所謂，我喜歡你，跟你怎麽對我是兩碼事，所以你不要幹涉我，不要帶著同情跟我說這樣的話！”

沐浩倡怔了怔，疲憊地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方靜幀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她覺得自己像是打了一場勝仗，她讓沐浩倡無話可說了，可是實際上，她的心裏空落落的，像是漏了一個巨大的洞，又被院子裏的風嗚嗚地穿過。

因為她的愛情，沒有地方安放。

沐浩倡和方靜幀出去以後，飯桌上就剩了父子兩人，沒有人說話的氣氛有些古怪，沐嘉樹不擡頭，一點一點撥著碗裏的飯粒。

頭頂上傳來沐言睿的聲音：“小樹，我和文慧那天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沐嘉樹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沈默了一會，說：“是。”

他太清楚自己父親的為人和心機，不意外沐言睿會知道這件事，之所以猶豫，是在想要不要把關於文慧的事情告訴他。在回到家裏之前，有那麽一瞬間，沐嘉樹心中閃過了這個念頭，他想看看沐言睿後悔的樣子，但那點想法在看見父親的白發和皺紋時，已經徹底打消了。

所以他只說了這一個字。

沐言睿半天沒說話，愧疚之色在他臉上一掠而過，沐嘉樹以為他會道歉，但沐言睿的嘴唇動了動，只是問他：“你打算做什麽？”

沐嘉樹按了按太陽穴，聲音有些疲憊：“我心裏很亂……爸，我的事情就讓我自己處理吧。你不要插手了。”

沐言睿嘆了口氣，擡起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又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

沐嘉樹的身體有一點僵硬，但是沒有躲閃，他以為沐言睿會解釋點什麽，結果對方做完這個動作之後，就起身離開了餐桌。

沐嘉樹忍不住道：“爸……”

沐言睿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沐嘉樹道：“其實你和媽之間有很多的誤會，小時候舅舅問你，你什麽都不說，你們打了一架。我和浩倡長大之後，你也從來不跟我們解釋，你，為什麽……”

他心裏亂，話說的沒頭沒腦，說到後面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麽，反倒是沐言睿理解了兒子的意思，轉過身來，靜靜地說：“小樹，你母親已經去世了。”

沐嘉樹啞然。

沐言睿道：“人做什麽事情，肯定都是有理由的。但是不管有多少個不得已的理由，那也是自己做出的決定。那麽，這個決定造成的痛苦、怨恨，也都只能自己承擔。解釋除了自欺欺人之外，什麽都挽回不了。我只希望你和浩倡，做什麽事都要提前想一想，心裏最在乎的究竟是什麽，不要像我一樣。我，對不起你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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